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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八章(二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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晏歸荑掛斷電話,收到朱朱發來的相關文章和網絡鏈接。

名叫範子欣的高中女生指控唐遜性侵。

範子欣是通過培訓班的老師認識的唐遜,他覺得她“資質不錯”便邀她做模特。能被藝術家賞識,她倍感榮幸,自然答應了。一開始,唐遜待她很好並沒有動作,甚至還手把手教她畫畫。唐遜的創作內容大多數都是少女人體,要求身為模特的她穿單薄的貼身吊帶,模特一職一寸不著再常見不過,她沒有猶豫。創作持續了三個月,她在緊張的集訓下,偶爾還抽空去他的工作室。

事件發生聯考結束後,範子欣已有半個月沒去工作室,所以當唐遜再和她聯系時,她欣然去了。昏沈的午後,一切都惺忪平常,可不幸卻在此刻發生。她沒有足夠力氣推開高大的成年男性,放聲的嘶吼沒能闖出緊閉的門,她看著晃動的天花板,聞著油畫顏料的氣味——絕望了。

範子欣隱瞞了一周,最終將實情告訴了母親。她家只是普通的工薪家庭,原本想私下和解,可唐遜拒不認錯,由於沒有直接證據,報警也無果。最後他們無計可施,選擇將遭遇作貼發在網絡上。起初不少人為其遭遇打抱不平,輿論愈演愈烈,隨時間發酵,她的私人信息被翻了個底朝天:

——這是一個染頭發穿耳洞,打扮時髦的女孩,冬天也穿短裙;她的文化課成績普通,專業成績平平,和唐遜如今的成就相比,天差地別。

於是,網絡上的質疑聲愈來愈多,其中一些還是在各地美院就讀的學生。有人說唐遜雖然不是赫赫有名的大藝術家,但也是國內青年藝術家代表之一,只要喜愛藝術,一定聽過他的名字,這樣的人為什麽要侵犯一個學生?何況這個學生長相平平。

也有攻擊當事人的言論,從外貌到行為,有人從“冬天穿短裙”得出“她不安分”的結論,另有不知名同學爆料,她曾逃過課,還愛去夜店,於是質疑的人站住了腳,說她“想紅”,“倒貼不成,反咬一口”。

甚至還有無端謾罵,有的人根本不知道唐遜這個人,卻也選擇站在他這邊,沒有理由的,如果非要說理由,就是“又出來一個沒有證據指控性侵的”,或者“小小年紀就居心叵測”。

女孩本來就因為這件事患了抑郁,面對不堪的網絡輿論,再一次崩潰。她的母親發布了一則文章,措辭謹慎,還尊稱唐遜為唐先生,字裏行間都寫著一位手無寸鐵的母親的痛心。

她說:“我們只想要一個道歉,要一個公道。”

晏歸荑看下來,只覺得無法呼吸,她關上手機屏幕,左手碰了碰遲澈之的手臂,用細微的聲音說:“開下窗。”

遲澈之一邊按下開車的按鈕,一邊說:“暈車?”

她的臉色很蒼白,搖頭也只輕微晃了一下,“在前面可以停車的地方停一下。”

車停在路口,晏歸荑拉開車門走了下去,還沒走到垃圾桶旁,她胃裏翻湧,“嘔”了一聲。她捂著嘴,又幹嘔了好幾次。

遲澈之撫著她的背,關切地問:“去醫院?”

她擺手道:“一會兒就好了。”說著又作勢要吐。

最後只吐了些酸水,他回車上拿了紙巾給她。

她捂著嘴,擡眸看他,“不去吃飯了,送我回家吧。”

“買點藥?”

她本想拒絕,看著他的眼神又說不出口,只好點頭。

遲澈之一手提著藥房的塑料袋,一手摟著晏歸荑,慢慢走上樓道。

打開門後,她徑直去了浴室,連請他坐都忘了說。

他站在門外,聽著裏面響個不停的水聲,沒由來的煩躁。過了一會兒,還是不見她出來,他不安地敲了敲門,“還好嗎?”

裏面沒有動靜。

他轉動門把手,發現門被鎖上了,又問了一聲,還是無人應答,於是他大力踹門。老舊的木門兩下就被踹開,他看見她渾身濕漉漉的,倒在蓮蓬頭下。

遲澈之一個健步沖過去,將人打橫抱到沙發上,又趕緊去她的臥室拿了浴巾和睡衣。

晏歸荑蜷縮著,雙臂抱著膝蓋,只露出一雙空洞的眼睛。他回到客廳,看見她這副模樣,心驀地一緊。

他伸手去扒她的外套,她緊緊攥住了衣服。

“葡萄……”他有些手足無措。

晏歸荑看清來人,松了手,任他脫掉她的衣服。遲澈之溫柔地擦幹她身上的水珠,給她穿上睡衣,又開始擦拭她的頭發,整個過程沒有絲毫旖旎。

他想去拿吹風,袖子被她逮住,她說:“別走。”

他脫下外套給她裹上,在她身旁坐下。

被溫柔的木質香調擁抱著,她逐漸平靜下來,恢覆了些精神。

她清了清嗓子說:“嚇到你了?”

“經常……這樣?”

“血糖低……就不小心暈倒了,讓你擔心了。”她露出一個笑,看起來很勉強。

“只是這樣?”

她點了點頭,“不然呢?”

他忍住情緒,故作輕松地說:“身體這麽差怎麽行?平時多吃點。你得每天跟我一起吃飯,我監督你。”

“好。”她握了握他手,“但是我現在累了,想休息,可以嗎?”

“可以,我幫你把頭發吹幹。”

吹風機的聲音戛然而止,遲澈之拿起梳子給晏歸荑梳頭發,動作很生疏,惹得她發笑。

他不滿地挑起眉梢,“笑什麽?一回生二回熟。”

“任務完成,你可以走了。”她說著從他手裏抽走梳子。

“看著你睡。”

晏歸荑鉆進被窩,看見他在床邊坐下,笑道:“要給我講睡前故事?”

他認真道:“想聽什麽?”

“開玩笑的。”她睇了他一眼,側過身去,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,閉上了眼睛。

良久,她像是真的睡著了,遲澈之在她的額頭印下一個吻,然後悄聲離開了她家。

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,晏歸荑睜開了眼睛。冬日的傍晚來得很早,落日餘暉穿過輕薄的紗織窗簾,樓下有小孩嬉鬧的聲音,明明在人間,她卻覺得身處地獄。

她想到了範子欣的母親寫的貼文,想起了過去。

那年冬天,晏歸荑成為了唐遜的模特。他完成了《野馬》,參加了各種聯展,漸漸有了名氣,同時開始創作新的系列,即被稱為“少女系列”,以少女的人體或肖像為主,描繪的大多數純真又邪氣,或者陰郁的笑容這樣覆雜的少女們的情緒。

一開始,她很高興去唐遜的工作室,一個成熟男人,頗具才氣的藝術家對那時的她十分有吸引力,她那時候懵懂無知,後來稱之為愚蠢。不論如何,她必須得承認,當時她是有些仰慕他的。他講創作,講哲學,也會講生活趣事,說他遞給了她打開世界的鑰匙也不為過。這些時光讓她暫且放下了遲澈之的消失,埋起了千轉百回的難過和懊悔。

不久後,晏歸荑正式成為美院的學生,少女系列的畫陸續展出,她得到了“繆斯”這個頭銜。同一時間,他招徠別的女孩——幾乎都是高中生,有一個女孩常去工作室,逐漸和她熟絡起來。他創作的時候,她也會試著畫一畫,畫那個女孩的時候,她靈光乍現,第一次沒有模仿大師之作,完成了作品。

那一陣他陷入創作瓶頸,情緒陰晴不定,當她把那個女孩的肖像畫給他看的時候,他直言“這是垃圾”。雖然心底有些得意,她還是覺得自己的只是學生作業,他這樣講,她就更看低自己了。愚蠢的女孩並沒有因此記恨老師,她依舊高高興興的去工作室,希望能學到更多東西。

有一次,談及那些經典作品中的性,不知怎麽說到她身上去了,他說“歸荑,你是不可褻瀆的”,她只覺得好笑,全然不當一回事。如果她時候就察覺到危險,一切會不會不一樣?

陰天,工作室裏的木材、油畫顏料和作畫用的油的味道混合在一起,悶得晏歸荑喘不過氣。她已經在鏡子面前站了一個多小時,維持著一手繞過後背拉著另外一只手臂的姿勢,不光背僵了,表情也僵了。

透過鏡子,她看見側身後的唐遜依舊專註地看著畫布。她還是沒能忍住,出聲問他,可不可以休息會兒。他欣然答應。

她穿著貼身的白色背心和三角短褲,由於要求,她沒穿內衣,隱約能看見乳-房的輪廓。

“不可褻瀆”或許是假的,起了邪念是真的。但她沒有意識到他的目光不對勁,他說玩個游戲的時候,她笑著說好。

所謂的游戲不過是翻著畫冊看畫說出畫家和畫的名字,誰輸了誰就拿油畫刀兩個人揮動油畫刀,在對方身上抹上顏料。最後她渾身沾滿顏料,他拉著她站到鏡子面前,要她欣賞他的“作品”。

他有些興奮,說著“我知道了!我知道問題在哪兒了!”。

她疑惑地看著鏡子裏的他,聽見他要求她褪去衣衫。她猶豫了一會兒,脫下了衣服。

他用油畫刀劃過她的肌膚,劃破她對他的信任。

“你的感覺不對,不是這樣子的。”

“老師?”

“……這樣連邊緣性行為都算不上。”

她記不清具體是怎樣的了,那些零碎的對話反覆出現在深夜,變成夢魘,要吞噬她。

得益於李女士的開明,晏歸荑得到了完整的性教育,她知道女孩感到不舒服的時候要保護自己。她想走,卻被唐遜拉住,於是她用油畫刀在他身上用力的劃了一下,吊帶背心也沒拿,拾起放在門口的裙子就跑了出去。

再次鼓起勇氣去唐遜的工作室,是因為她發現唐遜完成的少女系列三號,與她的那幅“垃圾”,是那麽相似,更為成熟,也更唐遜。

她想問個究竟,用備用鑰匙打開工作室大門,卻在畫室的木門前止住了腳步。她聽見了不尋常的喘息聲。

門輕輕掀開一絲縫隙,逆光下,兩道黑影交疊在一起。

視線交錯,女孩驚恐地瞪大了眼睛。

她轉身就走,一路狂奔,感到荒唐又不可理喻。

日升月起,女孩的臉反覆出現在晏歸荑的腦海裏,那張驚恐的哭泣的臉。她開始猜疑,起初不敢問,後來卻無法問了——女孩和她斷了聯系,據說去了國外。

她希望不是她猜想的那樣,可越是這樣想,反而越覺得不對勁,心裏也越歉疚。

她甚至想,如果當時她為這個女孩做了些什麽,她是不是……兩個女孩對抗成年男人,至少有一絲勝算,就算失敗,她也抵抗過。可是,沒有如果。

沒有人能修正過往。

三件事像抽積木一般,抽去了她的靈魂。

在李女士的嚴格教育下,她養成了壓抑自己的個性,此後更是如此,不願再畫畫,不敢看鏡子,不能和人親密接觸。

那天,晏歸荑在走廊碰上唐遜,終於對他說出了“剽竊”,卻沒能說出其他的話。她覺得他惡心,也覺得自己是垃圾。得知範子欣的遭遇,她的心底也生出了自己“逃過一劫”的慶幸。她太糟糕了。

她沒辦法對任何人講這件事,過去害怕別人知道她的遭遇露出奇怪的表情,害怕她的驕傲面具被撕破,害怕……她也不知道的東西。她是個膽小鬼,說著要正視自己,卻還是做不到。

她沒能為那個女孩做些什麽,可以為範子欣做些什麽嗎?

晏歸荑自嘲地笑了笑。她能做什麽,講出自己的遭遇,以此增加範子欣指控的真實性?妄想拯救一個素未謀面的人,她太不自量力。

她不知道的是,網絡上紛爭已到白熱化的程度,和唐遜利益相關的公司開始想對策平息這場他們眼中的鬧劇。

晏歸荑輾轉反側,到深夜才睡著。

翌日,她接到工作電話,去了門畫廊。

王老板和和氣氣地請她入座,又叫助理上了茶水,胡侃許久也不進入正題。

晏歸荑不想浪費時間,直接道:“您今兒找我來是?”

王老板說:“哦,是這樣,我們覺得……不如把陸醒的展提到前頭來做。”

她驚訝地說:“可是就要開展,消息也已經發布出去了。”

“其實這個是王鶴的意思,她不是很滿意現有的作品,想潛心創作一段時間。”

如果王鶴真這樣想,倒是一件好事。但取消的話,就等於說她這段時間一來的工作全數作廢,且顆粒無收。

王老板像是知道她的心思,笑笑說:“你放心,尾款會照合同結給你。”

“那……”你們不是虧大了。她沒把話說完,微蹙起眉,仍舊不太理解這麽做意義。

他擺手道:“沒事兒,你要覺得過意不去,尾款我們就先暫時扣著,下回你還按這個方案做。”

晏歸荑心裏笑了一聲,藝術商也是商人,他們當然精打細算,怎麽會讓她得了便宜。總歸都不是她能說了算的,於是她說:“行,不過我需要書面合同。”

“那沒問題。”

走出門畫廊,晏歸荑深吸了一口氣,像是給自己打氣一般。天氣晴好,冬日暖陽灑下,卻揮不去她心底的思慮。

電話鈴聲響起,十二點整,同她預期的一致。電話是遲澈之打來的,開口第一句就是吃了沒,她笑著答:“準備去吃。”

“拍照給我看。”

“煩。”

“還嫌煩,上哪兒去找我這麽會疼人的?”

遲澈之說要監督她的一日三餐,果真就開始執行,不過他們公司最近在做一個新片子,中午晚上都有應酬,他早上打電話問她吃沒吃早餐的時候,還特意給她解釋了一番。

都是工作起來就忘我的人,晏歸荑深表理解,讓他不用打電話,一到點,他還是打來了。

說說笑笑講了七八分鐘,她催促著說:“我要上地鐵了,掛了。”

晏歸荑搭地鐵去了畫室,朱朱和她閑聊一陣,說起唐遜的事情,她不想聽,轉而說起其他。

忽然,朱朱驚呼了一聲,把電腦屏幕朝她的方向挪了挪,“怎麽扯到你了!”

網友翻出唐遜其他模特的資料,其中就有晏歸荑,作為藝術家曾經的繆斯,她受到了最多關註。文中寫了她去美國留學,還列出了她回國後所做的展覽,作者表示一個剛畢業的青年策展人很難有這樣的成績,暗示這些都是得益於唐遜。立刻有人接龍,找出前不久晏歸荑和遲澈之的八卦緋聞,隱晦地表示她就是一個貪慕名利、攀龍附鳳的人。

文章從發布到快速傳播,看上去十分蹊蹺,就像是有人故意給唐遜的模特貼上負面標簽,目的是將輿論導向“範子欣也是同樣的人”這一結果。事實證明,他們做到了,已有不少人發表這樣的言論。

朱朱怒罵道:“放他娘的狗屁!這編排,肯定是有團隊做的,為了轉移視線,那幫人什麽下三濫都幹得出來!”

晏歸荑心裏亂作一團,但情緒在昨天已崩潰了一次,現在冷靜許多,反倒寬慰朱朱說:“別在意。”

朱朱還是憤憤不平,立馬就敲打著鍵盤,要和人在網絡上打罵仗。

晏歸荑說:“講不通的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她搖了搖頭,“我回去了。”

“你真沒事兒?”

“為了這些人生氣,不值得。”

朱朱嘆服道:“你真行,從來都這麽冷靜,到底什麽事情才能讓你有情緒波動?”

晏歸荑笑著揮了揮手,一走出畫室,臉就冷了下來。

她從來都不冷靜,只是不想令在乎的人擔心罷了,但她在遲澈之面前已好幾次露出馬腳,也許,無法再隱瞞下去了。

下雪了。

路燈昏黃的光束中,雪花飛舞,綺麗卻落寞。

晏歸荑看著手機屏幕上持續了兩個小時仍在繼續的通話,按下掛斷按鈕。遲澈之那邊不知是在打牌還是在喝酒,十分喧鬧,他或許很投入,都沒註意到電話其實沒斷。她把手放在電腦鍵盤上,停頓許久,終於敲打起來。

人要往前走,她要勇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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